次年七月,宁承忠第一次见到了大海,不是他想象的水阔天高。站在海边乱石礁里的他,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低沉浓云,灰黑肮脏的海水泡沫翻飞,舔舐他那穿官靴的脚。他飞脚踢一块石头,石头划了道弧线,被海水吞噬。海风好大,掀动他头戴的圆锥凉帽,他不得不伸手按住。凉帽上那红色的帽帏、罗纱和顶珠在海风中飘曳。这就是崇拜太阳的烟台民众所处的大海么,这就是秦始皇三次东巡欲去蓬莱岛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大海么。他长长发叹。他是独自离开官驿来到海边的,想来看看广袤无垠的蔚蓝大海,来饱眼福,洗刷胸中的愤懑。
而来到海边的他,胸中的愤懑越加浓烈。
云层更低,紧贴海面。云水间冒出一个小点,渐大,是艘海轮。他希望是艘中国轮船,却见那船上飘动着米子旗,是艘英国轮船。海风送来越来越响的轰鸣声,送来趾高气扬的汽笛声。“狗日的英国鬼子,肆无忌惮在我大清国的海域恣意横行!”他破口骂,海风将他的骂声卷走。
十八年前,那个不平等的中英《天津条约》把登州辟为通商口岸。后来,英国人嫌登州滩薄水浅,看中烟台芝罘湾的天然港湾,迫使清廷下令将烟台设为通商口岸,设立了所谓的“东海关”。自那,每年都有六七百艘洋轮出入,各式洋货潮涌而来,大清的花生、大豆、丝绸、布匹、矿产被源源不断运走。赚得腰包鼓胀的洋人说,这是于双方都有利的市场贸易。且不说这贸易是否公平,问题不在于此,而在于国家主权。他问令他随同前来烟台谈判的李鸿章大人:“中堂大人,您说是不是?”魁玉将军对他说过,称呼李鸿章大人为李中堂亲切,他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,授文华殿大学士,深得慈禧太后倚重,有宰相之实。李鸿章捻须笑:“理倒是这个理。”他看得出来,他那是苦笑。
谈判桌前,宁承忠又见到了那个英国公使威妥玛,威妥玛对他视而不见,回避着他那张布满杀气的狼脸。哼,你小子做贼心虚呢,怕老子们呢。威妥玛那长颅更长,深陷眼凹的两眼布满血丝。看来,他的日子也不好过,尽管他那蓬乱的胡子似乎被梳理过,依旧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躁。形势迫使他得及早与大清签约,这除了英国政府要他从速解决“滇案”的训令外,还由于他在外交上正处于孤立。烟台谈判的消息传出后,引起了其他国家的注意,俄、美、法、德、奥、匈、西班牙等驻华公使先后以避暑为名齐集烟台,密切注视这中英谈判。这一年多来,威妥玛在对华胁迫的问题上已经与其他各国产生了隔阂,他越是强调不容他国干预其事,越足以表明他对别国公开的或暗中的干预抱有顾虑。美国公使已一再向大清国表示愿意出面调停,德、俄、奥等国公使也有类似表示。李中堂私下里乐,做太极拳招式:“联络各使,以间其党援,而讽令公论。这机会我们得利用。”宁承忠高兴不起来,想到雪瑶练的那绵软的太极拳:“中堂大人,不论是英国还是美德法俄奥,皆是虎狼,都对我大清虎视眈眈。”攥紧拳头,“对付虎狼得要用枪用炮!”李中堂盯他:“你小子有骨气!咳,缺的就是枪炮,枪炮是要用银子造拿银子买的……”